闽南听梅
2025-02-08 09:06:54
陈耀忠
我最喜欢在腊月最冷的夜晚去看那几株老梅。霜气未褪,天地间一片漆黑,偶尔有小鸟的啼鸣。梅花就在此时,开得眉飞色舞。一串一串的枝丫如同插向空中的雪条,天地间所有的热烈仿佛都藏在这一根根的冰肌玉骨里。
墙角这一片雪一样的梅树是早年父亲种的。他教我辨认梅枝的走向:“画家画梅花,主要看梅树,树乃骨,梅花有风骨。看这虬枝,表面横斜杂乱,实则暗合天地气息。”那时我不懂,只觉得梅花嶙峋的枝条如父亲手背的青筋线条分明,梅的主干如父亲的四肢,苍老有力。直到有一年寒潮冻坏了邻居家的香蕉树,而我们家的梅树却开着洁白的花朵,满园芬芳。这时我才惊觉那些看似突兀且苍老的虬枝,藏着梅花在三九天中冷冽傲霜的无形力量。
诏安某寺庙一位师父是我的好朋友,他也喜欢梅花,几年前托我从老家带来几株梅树。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,这几株梅有的种在悬崖峭壁处,有的种在石缝中。几年光景,梅树已经长大。每年花开时节,从喝茶的草舍抬头往上看,“已是悬崖百丈冰,犹有花枝俏。”寒夜里,木炭通红,水蒸气呼呼地叫着,金黄色的功夫茶沁人心脾。“寒夜客来茶当酒,竹炉汤沸火初红。寻常一样窗前月,才有梅花便不同。”他指着悬崖上的梅花说:“世人总说梅苦寒,却不知她最懂冬日的慈悲。没有彻骨寒,哪来暗香动?”恍惚间,我觉得眼前的师父就是一株哲理深邃的老梅树,苍老斑驳的外表风骨写满人生的智慧。
当年,苏东坡在雪夜里过江拜访朋友佛印。他到了庙门前,不巧佛印不在,吃了闭门羹。我以前曾笑苏东坡傻,天寒地冻去拜访一个与世无争的出家人。如今才感觉到他为人处世的高明——那夜的雪想必极大,大到能模糊苏东坡人生所有的政治得失,模糊掉他一辈子一直被贬官的沮丧,模糊到佛印在他心中如天地之大,日月之辉。梅花从来不是为了争春才开放,只是过着自己喜欢的样子——佛系,自然,不存杂念。
宋人林逋自称“梅妻鹤子”。这梅花是有魂灵的。它不似牡丹需借绿叶衬托,不似桃李仰仗春风吹拂,她骄傲地站在时光的悬崖里,站在严冬的冷霜中,把腊月的寂寞开成春天前奏曲的庄严,把三九严寒打扮成百花齐放,春意盎然。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,这就是咏梅的绝唱。
闽南不下雪,闽南也不缺雪。看,夜来又落雪,满庭正芬芳。推开窗,看枝条微颤,抖落几点洁白的花瓣,地下的花瓣分明就是冬雪。“看雪何须到关外,丹诏大地处处春。”这场景让我想起弘一大师写的悲欣交集,想起汉朝苏武北海牧羊,以及所有在绝境中依然选择绽放的生命。
看见梅,就意味着春天要来了,她会成为你人生前进的那道光,成为你的好伴侣。“梅花梅花,越冷越开花,哪里有土哪里就有她。”我踏夜雪,寻夜梅,心中涌起感动和喜悦。